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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装后,我才成为真正的自己” | 游走在两性之间的变装皇后

爱与生命 2021-03-12


在B站搜索“莲龙青”或者“方方”,你会发现两位粉丝数十万的美妆up主。进入他们的个人主页,动态中的主角盛装打扮、妆容精致。


B站上有不少类似莲龙青和方方这样的以美妆技巧和生活记录为主要创作内容的up主。除了视频内容的相似性,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生理性别都是男性。他们将自己称为“变装皇后”(drag queen)。


左图:方方FANTASIA;右图:莲龙青Kudos

(图源:B站动态页面)


说到变装皇后,不得不提美国的真人秀节目——《鲁保罗变装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以下简称“节目”)。


正如其名,节目主打变装皇后间的竞争。每位选手的年龄、种族、职业、身材,甚至性倾向都不尽相同,而变装(drag)就像一条纽带,将所有人联结在一起。


《鲁保罗变装皇后秀全明星季》剧照

(图源:必应)


那么,变装皇后们是谁?

他/她们怎么看待自己的变装行为?

变装表演的娱乐性和新奇感从何而来?


又是什么促成了一个二元性别结构中的顺性别男性选择盛装打扮成为一个性征明显的女性?


01

变装皇后的发展:从越轨行为到流行文化


变装皇后,顾名思义,是通过装束、妆容、行为和言谈等的变换,打扮成为女性“皇后”进行表演的男性。


并非所有穿女装的男性都是变装皇后。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社会学和性别研究系的研究者Taylor和Rupp(2004)认为,一般情况下,变装皇后需同时具备以下三个要素:一,性别跨越行为(gender transgression);二,掩饰或化妆(masquerade);三,同性恋性倾向(same-sex sexuality)。参加节目的选手多为男同性恋者。知名变装皇后超模、主持人RuPaul Andre Charles也是男同性恋者。


其实,变装是一种风靡于同性恋社群中的亚文化形式,变装皇后尤其盛行于男同性恋群体中,随着LGBTQ+社群的发展而发展。节目中的变装皇后都有在同性恋酒吧的工作经历或骄傲游行期间的表演经历。有的小有名气,较为稳定,有的则默默无名,时常辗转。


内华达大学人类学系的研究者Moncrieff和Lienard(2017)指出,事实上,变装行为可以追溯到18世纪的英国。在当时,变装是不被社会大众所接受的性别越轨行为。变装者们在名为莫利馆(molly houses)的酒馆、旅店中进行秘密演出,若被警察突袭,他们会面临被起诉乃至牢狱的风险[9]。


直到20世纪初,美国的变装皇后的行为仍被认为是公共侵扰(public disturbances),是比性格阴柔的男同性恋者(swishes)更遭鄙视的群体。


BBC《Taboo》节目对莫利馆的还原

(图源:F Yeah History)


随着同性恋平权运动的开展,规模化的同志社区在全美境内建立并扩展,大量同性恋酒吧、街区和文化区在20世纪60年代如雨后春笋涌现。


变装皇后的社会支持网络在此阶段得到巨大发展。尤其是在1969年的石墙暴动(Stonewall Riot)后,整个美国的性少数社群,包括变装皇后们都更有话语权和影响力。


石墙暴动

石墙暴动中的变装皇后

(图源:必应)


此后,变装皇后从一种面临惩罚的性别越轨行为,变成一种被认同的流行亚文化,逐渐从边缘靠近主流,与世界范围内的同性恋运动有了密切关系。


时至今日,这档风靡全美的节目取得了优异的收视成绩,选手们也纷纷成为偶像人物,变装文化愈发融入流行审美之中。


02


为何变装?


大众对于变装皇后似乎有一定共识——男扮女装、浓妆艳抹、传神表演、丰满性感。通过节目,观众或许能对变装皇后的言谈举止、互动模式管窥蠡测,观察属于变装皇后们的社群秩序和身份构建的手段。


那么,变装皇后们为何无视传统的性别规范,选择盛装打扮成性征明显的女性形象?


2004年,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的研究者Taylor和Rupp对变装皇后团体“801 Girls”进行了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试图了解他/她们为何选择成为变装皇后,以及成为皇后之后的生活。


几乎所有受访的变装皇后均表示,自己在童年或幼年就曾尝试性别跨越,比如穿裙子和高跟鞋、佩戴首饰、化妆、烘焙、玩芭比娃娃等。他/她们对这样的行为感到十分自然,并没有因为不遵循性别规范而产生紧张感。有的人称,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不希望成为父辈那样的男性;还有的不仅对父亲不满,还对男性躯体、男性规范不满。


这些早期性别跨越的形式,发展到后面,便有了变装皇后的行为。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点是“皇后”们的艺名(drag name)。变装皇后团体“801 Girls”中,日裔“皇后”Gary的艺名叫Sushi;瑞典裔“皇后”Roger的艺名叫Inga;美国“皇后”Kevin则摇身一变成为Kylie。节目中的选手也都有自己的艺名,这些名字多是“女性化的”、张扬自身文化背景和种族特征的。一些变装皇后称,变装时,拥有另一个姓名的他/她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部分“皇后”在女性外表下,掩藏的是自己的早年经历(如早年同性性行为、校园霸凌、感情受挫等)。一方面,掩饰让他/她们从男性躯体和男性性别规范中抽身,感受女性身份带来的暂时的自在轻松。比如“801 Girls”的R.V.称自己在变装时“更加强大有力”;Gugi表示,相比变装后的自己,男儿身的自己才是时刻都在表演。


另一方面,掩饰所需的夸张的服饰妆发和男性的魁梧身段又不可避免地为其招致很多关注。选手同主持人RuPaul交谈时,常透露出自己对关注和爱的渴求,这可能是因为他/她们早年缺少关爱和关注,也可能是因为男同性恋群体中过分推崇阳刚气质,导致性格阴柔的变装皇后们难以立足。不论何种原因,掩饰让他/她们感到自在舒适,也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他人的关注和喜爱。


《鲁保罗变装皇后秀》参赛选手定妆照

(图源:必应)


内华达大学的研究者Moncrieff和Lienard(2017)用生物学的信号理论(Signaling Theory)尝试解释,为何变装皇后明知变装行为可能导致他人反感,却仍然选择变装。


他们的研究发现,许多皇后在开始变装前的处境很相似:无稳定收入、年龄尚小、教育程度较低、社会地位较低、社会支持较少。变装行为是皇后尝试改变生存境遇、提高社会声望的举措——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鄙视、嘲弄和暴力,却仍选择性别跨越,从而彰显勇气和决心。


从信号理论来看,变装行为其实是在向他人宣告,变装皇后有魄力去做被许多人所嘲讽的、可能产生风险的事情,人们进而会认为变装者很勇敢。


也就是说,虽然变装的经济成本和机会成本普遍不低,但通过承受这样的成本,放弃霸权型男性气质以及与之相关的权力,变装皇后的行为实则能提升其吸引力和威望[6][9]。


03

刮腿毛、演唇舞:变装皇后的身份建构


变装皇后们虽是男儿身,但在舞台上和镜头前又完全是女性形象。他/她们游离在性别二元结构的两个极端之间的中间地带(in-between),有着属于自己的身份构建策略,模糊了两性间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隔阂。


首先,“皇后”们从生理上消除男性特征,加强女性特征。节目中选手们的聊天内容常常诸如此类:“你上次刮腿毛是什么时候?”或“我换了个遮胡茬的遮瑕液的品牌。”由此可见,变装皇后通过祛除、遮盖自己的体毛等方式来摆脱外表上显在的男性特征。


此外,皇后有时需要穿泳装、超短裙、热裤,所以他/她们要藏好自己的外生殖器,通过紧身内裤、胶带等道具将其紧紧固定住。在变装界,这样的行为叫做“tuck”。节目中有一位十分擅长tuck的皇后,其艺名甚至就叫“Trinity the Tuck”。精巧而令人难以察觉地掩藏自身的男性性征,是变装皇后的重要技能。


《鲁保罗变装皇后秀》剧照

“untucked”指未将外生殖器进行掩藏处理。

(图源:必应)


在尽可能消除男性特征后,皇后们需要加强女性特征。变装中,服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通过身体形态和服装的变化,变装者的身份得以重塑。


变装皇后常使用的改造工具是假体。我们常见的变装皇后大多都有着巨大的假胸和假臀部,并通过束腰获得纤细的腰部。有的变装皇后还会使用化妆品绘制乳沟、颧骨、眼线、睫毛等,这些都是“女性气质”的加分项。不论采取何种手段,变装皇后最后都达到了一种丰腴的、刻板而夸张的女性身材。


除了改造身材,在服装和妆发方面,皇后们多选取靓丽鲜艳的服装,以及皮革、乳胶、蕾丝等流行于亚文化圈的材料,搭配颜色造型各异的假发,最终成为一名“像模像样”的女性。


密歇根大学的性别研究教授Newton(1972)用“territorial”来形容变装皇后的女性气质,引申义为:自成一派的——意思是,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女性会如此打扮,这样的女性气质独属于变装皇后。


《鲁保罗变装皇后秀》的一位选手

(图源:必应)


除了外形的改造,变装皇后们塑造个体和集体形象的另一种策略是选取特定的互动方式和对话用语,比如选用一些羞辱性的、一般被认为是粗话的词句。


皇后们通常以“姐妹”(sister,sis)互称,有时也会用“娘们儿”(sissy)互称,选手们称呼主持人RuPaul也会使用“鲁妈妈”(Mama Ru)这类带有母系家族意味的称呼。


这些平常看似羞辱意味、性意味十足的词汇,在皇后们口中可能是友好亲昵的文字符号。变装皇后们在互赞“性感”、“挑逗”时,其实也在不断帮助自己和他/她人塑造、强化那个当下的性感的女性身份。


变装皇后们也有自己的特长。变装表演一般包括唇舞(lip-syncing)、独唱、舞蹈、杂技、脱口秀等。


唇舞是指变装皇后通过对口型和舞蹈,假唱著名女歌手的歌曲,从口型、舞蹈动作到情绪都能以假乱真。通过对女星的模仿戏耍以及对自身禀赋的利用,变装皇后在表演中不断强调自身的阴柔,使性别的界限愈发模糊。


节目中正在比赛“唇舞”(lip syncing)的选手

(图源:必应)


04

游走在男女两性之间


有学者曾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变装皇后的性别跨越行为究竟是具有性别革命的意义(gender-revolutionary),还是更加偏向性别保守(gender-conservative)[2]? 


变装行为的结果的确是极端的、夸张的女性形象。正如微博网友所说,“比女人还女人”。


在这个意义上,变装的结果并没有跳出性别的二元结构,皇后们仅仅从一个不那么“典型”的男性变成了一个过于“典型”的女性,从一个男同性恋者变成了一个女异性恋者。


然而,变装所涉及的环节、变装者的目的和动机,无不彰显着男女二分的性别及其社会基础的脆弱性。这种脆弱性因为变装而暴露:仅仅通过外在的局部改造就能以假乱真,恰恰表明性别似乎并非恒定不变,更不是非此即彼。所以,我们仍然可以认为,变装富有革命性色彩。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都岚岚(2010)指出,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倾向并不总是遵循一致原则。酷儿理论先驱、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认为,性别是操演性的(performative)。人们最初并无确定的性别,只是在日常行为中,通过不假思索的制度化的行为和语言,一点点建构起了性别。


变装皇后深谙性别规范和性别刻板印象,从外表、行为和语言等多方面改造自己的性别,在男女之间自如切换。变装表演精彩纷呈、令人惊喜,或许可以归功于变装者在二元的性别结构中从容变化、自如切换的解构力量。


正在进行变装表演的中国艺术家李玉刚

(图源:必应)


事实上,很多人一时难以接受变装皇后的性别跨越行为。网络恶评显示出评论者的紧张和错愕,这或许来源于他们对性别越轨行为的“本能”抗拒,以及对丧失性别归属感的恐惧。可是,变装带来的这种紧张感真的必要吗?


人们普遍认为,男女二元性别是一种非建构的、先天存在的、自然的事实。当我们毫不怀疑地(事实上也没有选择地)接受这一观点,我们也就进入了异性恋等级制度(heterosexual hierarchy)。当我们开始知道变装皇后,了解到世界上有相当一部分人群处在非男即女的性别结构的中间地带,懂得还有那么多“in-betweens”在二元划分中无所适从,甚至被安排性别时,作为“生物事实”的非男即女就值得反思了。


在生理上,男女内部尚存在巨大差异,男女之间还有许多难以被归档的个体,每个个体不尽相同;在性别社会化的过程中,由于每个人的条件和环境不同,社会化结果也有差异,呈现出一幅多彩的性别气质光谱;在制度化的性别规范里,越轨者常有,反叛者亦不在少数。


可见,看似强力的规约并不能把每一个自由的个体都收编进来。看似天经地义、牢不可破的性别,其实是可以被解构的。


政治学者刘瑜曾说,标签化的目的在于屏蔽思考,而非展开思考,这是认知上的懒惰,是人们对一劳永逸式教条的渴望。某种意义上讲,性别的男女二分何尝不是一种标签呢?从出生开始,人们就被贴上性别标签,没办法立刻被贴上标签的间性人(intersex)也大多会被调整,再贴上标签。


虽说性别划分远不算“懒惰的世界观”,但或许是“值得再次推敲的世界观”。它制造了二元的标签,而这些标签遮蔽了性别内部的多样性。


鲁保罗变装前后

(图源:必应)


在流行节目里,在我们身边,在田野调查中,无数鲜活的个体正试图撕掉身上的标签。


虽然这仍是在二元中来回折返,但这种撕掉标签的行为却为更多的人撕掉标签、创设标签、摆脱标签提供了先驱者般的尝试。


现在想来,变装皇后在性别光谱中来回变换的状态,或许并不是“掩饰”。 


选手们穿上裙子,戴好妆发,的的确确成为了光彩照人的皇后。



今日互动

你怎么看待“变装皇后”?

你认为他们的出现,更多是性别革命,

还是另一种性别保守?

在评论区与我们分享你的看法吧~


参考文献:

[1] Candace West and Don H. Zimmerman.(1987). Doing Gender, Gender and Society, 1:125-151.

[2] Verta Taylor & Leila J. Rupp.(2004). Chicks with Dicks, Men in Dresses. Journal of Homosexuality, 46:3-4, 113-133.

[3][美]朱迪斯·巴特勒著, 宋素风译. 性别麻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9: 1-6.

[4]都岚岚.论朱迪斯·巴特勒性别理论的动态发展[J].妇女研究论丛,2010(06):65-72+78.

[5]孙婷婷.性别跨越的狂欢与困境——朱迪斯·巴特勒的述行理论研究[J].妇女研究论丛,2010(06):73-78.

[6] Corey W. Johnson & Rudy Dunlap.(2011). ‘They Were Not Drag Queens, They Were Playboy Models and Bodybuilders’: Media, Masculinities and Gay Sexual Identity, Annals of Leisure Research, 14:2-3, 209-223,

[7] Nathaniel Simmons.(2014).Speaking Like a Queen in RuPaul’s Drag Race: Towards a Speech Code of American Drag Queens, Sexuality & Culture, 18.

[8]陈梅芬.论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2):13-14+32.

[9] Michael Moncrieff & Pierre Lienard.(2017). A Natural History of the Drag Queen Phenomenon,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15:1-14.


撰稿 | 汪祉杰

编辑 | 赵津平 罗方丹 刘文利

视觉丨Tenlossiby 多诺瓦

排版 | 汪佳成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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